原標題:密云水庫邊的漁民父子
每個捕魚季進行捕撈作業(yè);或是北京最后一批持證漁民
郭孝生、郭學鵬父子倆在密云水庫中劃船前行。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3月23日,郭家父子的鐵皮船在密云水庫中駛過。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父子倆給魚盆加水加氧氣。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大鵬收網時不愛戴手套,他說直接上手更有勁兒。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父子倆開車到橋頭,把魚裝在大塑料盆里賣。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郭孝生、郭學鵬在院子里收拾漁網。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密云水庫里“最后的漁民”
臨近三月底,北京密云水庫的捕魚季即將結束。
郭孝生、郭學鵬父子倆,是在水庫里從事捕撈作業(yè)的正規(guī)持證漁民。這個行當如今在北京城相當罕見。近年來,生態(tài)保護措施日益完善,作為北京水源地,密云水庫早已建立起一整套嚴格的漁業(yè)捕撈標準。
實際上,郭家父子恐怕是水庫區(qū)乃至整個北京的最后一批漁民。郭學鵬說,“再過十年,保不齊就湊不到搭檔了,根本沒人干這行了。”
舍不掉的家鄉(xiāng)
三月底的初春,除了水鳥的叫聲,在密云水庫里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郭家父子習慣在午后出發(fā),撐一只鐵皮船,朝水庫的最深處去。
郭家以前是不捕魚的,水庫建成之前,世代以種果樹和糧食為生。1965年,郭孝生出生,那時候水庫已經建成。和水庫區(qū)大部分村民遷往通州不一樣,郭孝生的父親舍不得住了一輩子的家鄉(xiāng),便把家搬到了水庫邊上的村子里。后來,郭孝生又搬了一次家,住進了石城鎮(zhèn)趕河廠村,距離水庫只有幾百米。
郭孝生骨架不大,瘦干的身子裹在厚大的棉衣里,卻渾身都是力氣。郭學鵬身材壯碩,手掌很寬,一把就能抓起五六十斤的漁網。雖然父子倆的身形不像,卻都有著被風吹得紅黑的同款膚色。
郭孝生年輕的時候外出打工,二十多歲時決定回村捕魚。捕魚需要至少兩人配合,一人負責劃船,一人負責下網和收網,都是力氣活。
剛開始,能進到水庫里的船不大,用人力就能拖動。之后,船變大了,需要用三輪車才能運到岸邊?,F(xiàn)在,郭家的船要想運到岸邊,只能用汽車了。
船越劃越大,郭孝生的搭檔則從同村的朋友,換成了兒子。郭學鵬當過兵,身體素質還不錯,18歲成年后,就跟著父親捕魚。郭學鵬是他的大名,郭孝生和同村的人都習慣喊他“大鵬”。大鵬說:“取這個名字本想讓我往外飛,沒想到我還是飛回了水庫。”
“京密漁247號”
北京密云水庫建成于1960年,面積達到180平方公里,是北京人的“大水盆”,也是華北地區(qū)面積最大的水庫。水庫到底有多大?對于郭家父子來說,經常捕魚一天也碰不到另外一條船。
記者在密云區(qū)政府網站查到,《關于制定本市重要漁業(yè)水域從事捕撈作業(yè)的漁船控制指標的通知》第一款第一項規(guī)定:密云水庫漁業(yè)捕撈船(非機動船)不超過300條。對修建密云水庫征地移民的鄉(xiāng)鎮(zhèn)按近五年有捕撈漁民的實際數(shù)額分配漁船控制指標如下:溪翁莊鎮(zhèn)最多不超過75條,石城鎮(zhèn)不超過30條,馮家峪鎮(zhèn)不超過5條……
每年9月25日到次年3月31日,是密云水庫的捕魚季,漁民必須持有捕魚許可證才能進入水庫勞作。郭孝生現(xiàn)有的證書,是2016年更新簽發(fā)的,在密云區(qū)政府網站都可以查到,而且捕撈漁民必須是密云水庫周邊鎮(zhèn)及移民村農民。郭孝生說,據(jù)他了解,全北京只有一百來張捕魚許可證。
郭家父子的鐵皮船叫“京密漁247號”,已經用了兩三年。去年夏天,大鵬又將船艙改造了,能裝下更多的魚。
密云水庫的魚,種類不少,常見的有鰱魚、鯉魚、鯽魚,這里養(yǎng)出的魚,往往肉質鮮嫩,營養(yǎng)豐富。郭孝生回憶,他曾在水庫見到一條一百斤的魚,又大又肥,他說:“水越干凈,魚長得越好,價錢也更高。”
早市結束后父子倆便要開始捕魚,一般都是在午飯后出發(fā),這時候水面的溫度最高,魚比較活躍。出發(fā)前的午飯很簡單,一般是炒飯。郭孝生總是要配上二兩白酒,他說這樣才更有精神。
煙酒不沾的大鵬會先開著車把鐵皮船運到岸邊,劃一小段,到離家最近的岸邊把父親接上。岸邊很滑,郭孝生早已練就一身功夫,兩步就上了船。需要帶的東西很少,一件皮圍裙、幾雙手套就足夠。
一網收獲五六十斤魚
從岸邊到撒網的地方,要劃兩三公里遠,最遠的時候劃過十公里。因為密云區(qū)生態(tài)保護要求,漁船絕對不能掛載機動設備,需要人力搖船。隨著越劃越遠,郭孝生會拉開棉衣拉鏈,脫下毛帽,試圖讓自己變得輕松一點。他說:“我身體素質好,一般人可做不來。”
到了撒網的地方,就是大鵬的工作了,他系上皮圍裙,開始徒手收網。這些漁網,都是父子倆之前撒下的,他們有兩張漁網,輪流撒。漁網一頭飄著的塑料套子,就是自家獨有的記號。不同的漁網記號,便是這些漁民們之間每日無聲的交流。大鵬說:“這就跟動物認孩子一樣,外人看起來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們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自家的。”說著說著,大鵬便一把抓起漁網,開始往里拉。
大鵬干活不喜歡戴手套,即使船上有,也不怎么用,他覺得,徒手干活更能用上力氣。漁網浸在水里,自重就要幾十斤,再遇上幾條大魚,可能就要接近百斤。大鵬的手臂緊實粗壯,有時候漁網掛著一整棵枯樹,都能拉上來。
郭家的漁網,下網的時候沒什么規(guī)矩,只需要一段段往下放,即使碰到未化開的冰面,也可以直接蓋上,漁網能沉下去。在這點上,郭孝生總是比兒子更謹慎一些,鐵皮船駛過薄薄的冰面,他會左右晃動船身,依靠慣性將船底的冰面擊碎。
不過,一網下去,誰也不知道收獲的將是驚喜還是失望。拉上來的漁網,除了枯木,空空如也,也是常有的事。大鵬說:“干我們這行的,這種情況習慣就好。”一千多米的漁網拉起來,通常能收獲五六十斤的魚,碰到幾條大的胖頭魚,就算豐收了。“習慣就好”,成了水庫里的捕魚人最常掛在口頭的話。
下午一點鐘出發(fā),晚上回來睡一小會兒,早晨六點半,父子二人就要出攤賣魚了。折算下來,捕魚季的每天,他們都只能睡四五個小時,黑眼圈早已被黝黑的皮膚蓋住,回到家往往帶著一身疲憊,倒頭就睡。“不敢休息,休一天就少一天的收入。”
“孩子肯定不能再做這個了”
按照習慣,郭家父子會把魚擺到村外的橋頭上賣。和別家男人捕魚、女人賣魚的分工不同,郭家母親還有一份巡山護林員的工作,父子需要自己出攤。早晨六點半,二人用一輛小卡車將前一天收獲的魚運到橋頭,再從公路對面的人家打來清水,倒在裝著活魚的大塑料盆里。
父子二人總是橋頭攤位來得最早的一家,擺著兩個小板凳,郭孝生點上一支煙,等著過路的客人。工作日人少一點,周末人多一些,多是從城里來附近景區(qū)游玩的,走的時候就捎上幾條新鮮的水庫魚。
每年剛剛開漁的9月底到10月初,是父子倆最開心的時候。這個時間段的魚多且肥,經過一個夏天的活動,肉質最好,又恰逢十一國慶黃金周,來旅游的人多,魚能賣出更好的價錢。
這兩年,因為疫情,流動的客人少了許多,依靠一些老顧客,生意還勉強說得過去。一年下來,兩人能掙10萬塊錢。之前的老顧客,是來郭孝生家里買魚,現(xiàn)在可以直接從網上訂購。
大鵬會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布捕魚的收獲,然后開著車,一單一單把魚送上門。剛開始,他送魚還會帶上秤,到后面,信任多了,也就不需要秤了。
剛剛結束的這個冬天不那么好過。大鵬沒辦法到處送魚了,物流快遞運費比魚價格還高。他說:“實在賣不出去,我們就自己吃。”大鵬本來住在城里,結婚后有了兩個孩子,捕魚季比較忙,他就搬回趕河廠村住,父子二人,撐起兩個家庭一年的花銷。
“有魚的時候累,但沒魚的時候,更累。”大鵬說。捕魚季外,他還會干點雜活,建筑、裝修、電工,通通都干過。“我有很多技術證書,什么都會。”但是,每年的捕魚季大鵬都會準時回到密云水庫,他說,“是習慣,也是因為割舍不下。”
大鵬今年32歲,同齡人都有固定的收入和工作時間,就他還守在密云水庫旁。他說,還在捕魚的人里,自己屬于最年輕的了,再往下數(shù),肯定是沒有了。“我爸傳給我,等我爸退休了,我再去找一個搭伙的繼續(xù)干,能干幾年就干幾年,但我孩子肯定不能做這個了。”
隨時代巨變的“江湖”
郭家父子到橋頭賣魚的時候,郭孝生的妻子就穿著護林員工作背心,到山上去巡邏。等到晚歸的父子回家,她就燒幾條當天收獲的小魚,個頭大的和品種稀奇的,要留著賣個好價錢。
父子倆當天賣不掉的魚,就會放回家里,在院子里的大塑料盆里養(yǎng)著,插上電動制氧機。大鵬說,家里不比城里,很靜,靜到能聽到制氧機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聽到這個,他才能安心入眠。
很多人曾對大鵬說,自己想脫離城市的喧囂,過一過他這神仙般的自在生活。這時候,大鵬總是一笑置之,對于那些辛苦和疲憊,他不愿多說,只感嘆畫外人不懂個中滋味。他無奈地說:“別人看見的是風景,我看見的是生活,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東西。”
現(xiàn)在,密云水庫周邊,以捕魚作為家庭主業(yè)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在郭孝生還年輕的時候,村里2000多人大部分都在從事捕魚,到了大鵬這一代,幾乎就只剩下100多人了。大鵬說,再過十年,保不齊湊不到搭檔了,根本沒人干這行了。有位老漁民曾說:“我們的生活就像江湖一樣,隨著時代調整換樣。”郭家父子的江湖正是如此。
橫在密云水庫上頭,有一條火車軌道,是通往海拉爾的。每天都能聽到嗚嗚的火車鳴笛聲,曾經水庫邊上的人只能靠水吃水,現(xiàn)在鐵路能把他們帶去更遠的地方。大鵬說:“看到火車,我就知道家在哪兒。即使以后真沒人當漁民了,我雖然會有遺憾,但也沒辦法,時代在變。”
3月底,捕魚季即將結束,父子倆收好漁網,往回劃船。大鵬依舊在笑,一旁的父親收拾著漁網,沉默無言。同撐一葉扁舟的郭家父子,在他們搖搖晃晃的船上,跟“江湖”做著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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