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絕大多數普通民眾所熟知的他,是一位矢志不渝地呼吁股份制改革的“時代先行者”。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丨陳季冰
昨天傍晚得知厲以寧先生逝世的消息,思緒瞬間被拉回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上半葉,也就是整整30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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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網絡
如今回想起來,那可真是一段“崢嶸歲月”:在經歷了一段短暫的壓抑之后,伴隨著小平“南方談話”發(fā)表及廣為傳播,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突然被推上了高潮。
以我個人的觀點來說,這場歷時40余年的變革可分為相對清晰的兩個階段:如果說90年代之前的10年是所謂“摸著石頭過河”的“無意識摸索”的話,90年代以后便應該是具有明確目標的充滿“自覺意識”的行動,即建立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
原本是學問家的厲以寧教授正是在那個歷史節(jié)點上進入社會大眾視野的。作為1949年以后中國大陸培養(yǎng)出來的第一代經濟學者,厲先生早年跟隨著名“海歸”老師研讀西歐經濟史,并對制度經濟學等前沿經濟學科有過精湛研究。
但中國的絕大多數普通民眾所熟知的他,是一位矢志不渝地呼吁股份制改革的“時代先行者”。他還以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副主任的身份主持過《證券法》的起草工作,故而贏得了一個親切的綽號:“厲股份”。
那個時候,中國的證券市場在中斷了40年后剛剛重新起步,人們對被批判了幾十年的那種“買進賣出”、“買空賣空”充滿了好奇和激動。
▲上交所第一個股票交易柜臺(圖/冰川)
其實,厲以寧的作為遠不止于股份制改革。在那段時間,一批著名沉寂已久的經濟學家走上社會前臺,對于中國市場經濟的制度建設奔走建言,而他與吳敬璉先生就是他們中的旗幟性人物。
吳敬璉以大力倡導市場化改革著稱,因為被戲稱為“吳市場”。如果說市場機制是市場經濟的基石之一的話,厲以寧強調的其實就是市場經濟的另一塊基石:產權保護。
以我們今天已有的知識而論,市場機制與財產權利無疑是一個完善的市場經濟所缺一不可的兩種基礎性制度。
稍微學過一點現代經濟學的人都知道,所謂產權,雖然具有多種功能,但最重要的功能無疑是自由交易的權利。擁有一種資產但卻不能買賣,那么產權的價值就大打折扣了,甚至可以說一錢不值。因此,如果沒有了市場,產權也就不復存在。
反之,市場交易的對象無非就是某些“權利”,比如排他性的使用,而產權便是所有可交易權利中的基礎性權利。因此,即便市場交易是自由的,但如果交易者對交易物(或勞動)不擁有產權,那么交易也就形同虛設了。
就算是經過變通了的所謂“承包經營權”、“使用權”……也必須有比較清晰的權利界定,才有可能放心順利地實現市場交易——沒有人能夠心安理得地出售法律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同樣,也沒有人會放心大膽地購買隨時有可能被剝奪所有權的東西。因此,市場機制與財產權利是高度相互依存的市場經濟的一體兩面。
所以早有人一針見血地說過,市場是一切人類自由的基礎,而產權是一切人類權利的基礎。
圖/“北大光華西安分院”公眾號
然而在當時,經過了近半個世紀的計劃經濟實踐,在中國大陸上,大多數人對這些現代市場經濟的ABC也已經很模糊?;蛘呒幢阌欣碚搶用娴拿鞔_認知,也無法影響到決策。
這正是厲以寧和吳敬璉二先生以及他們的經濟學界同儕所作出的最大貢獻,沒有他們的勇氣和努力,中國以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為目標的改革不能說會延遲,也一定會多一些曲折。當然,與他們的前輩相比,他們也幸運地趕上了現代經濟學大有用武之地的好時光。
2000年春,我有幸被當時的《財經》雜志與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合辦的“財經獎學金”錄取,入北大CCER進修一學期。那是一段屬于中國經濟學的“黃金歲月”,幸運的我也在那里有機會得以親炙林毅夫、周其仁、易綱、海聞、宋國青、盧鋒、汪丁丁等一批當代中國最杰出的經濟學家,受到他們許多教誨,在以后的學習和工作者獲益良多。
那幾個月我的宿舍就在北大東門外的“燕東園”,經常聽人說起當年住在那個園子里的很多名教授的趣聞逸事。許多年以后才知道,50年代初,當時還是北大經濟系學生的厲以寧便經常出入燕東園,孜孜不倦地向老一輩經濟學者求教。
▲北京大學燕東園(圖/“風雅頌文學館”公眾號)
記得那屆獎學金班就快結業(yè)時,主辦者胡舒立女士還專門請到了吳敬璉先生來給我們做講座??上М敃r厲以寧教授已經從一線退下來,加上他所屬的是北大光華管理學院,與我進修的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不是一個院系,所以無緣聆聽他的授課。
而在此前和此后,我在文匯報當經濟記者和財經編輯時,也曾采訪過當時另外幾位風云一時的著名經濟學家,像董輔礽先生,以及幾個月前剛剛去世的曹鳳歧等,后者也是為中國證券市場制度建設作出過卓越貢獻的老一輩學人。
大約在5、6年前,我還曾在上海見過一次吳敬璉老師,那時他雖已年屆90,但依然精神矍鑠,思維敏捷活躍。至為遺憾的是,作為一個從事財經新聞和經濟評論半輩子的媒體人,直到今天為止,我竟與厲以寧先生始終緣慳一面!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是:就在不久前,證券市場終于邁進了全面注冊制,也算是了了厲先生的一樁心愿。
今天,中國的改革事業(yè)又站上了一個新的重大歷史節(jié)點。我們唯有希望,盡可能多的人,依然沒有遺忘以厲以寧先生為代表的那些“理論護法”們在30年前的那些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