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卷”和各種應對“內卷”的方案,都正在變成廉價消費品,正被無限量復制。
冰川思想庫特約研究員丨張豐
【資料圖】
盤手串曾經(jīng)被視為中年男人最惡俗、油膩的習慣之一,多年前網(wǎng)絡達人五岳散人被人挖苦,這是他的主要“罪名”之一。
很多中年男人喜歡盤手串,倒不是真的在信佛(盤一圈相當于念一遍經(jīng)文),而是喜歡那種手串漸漸包漿的感覺(略惡心)——自他們看來,這可能是一個創(chuàng)造的過程,因而具備了某種神性,包漿就是他們生命劃過歲月的痕跡。
這也是一種心理暗示:盤手串這種動作,因為極限重復又無意義,反而會讓人獲得一種短暫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體驗,就像有人靠“數(shù)綿羊”來對付失眠一樣。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無意義的事情上,就算是某種“超脫”。
盡管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很討厭這種行為,但是沒有證據(jù)證明盤手串的人在減少,在各種古鎮(zhèn),手串仍然是最常見的商品之一——更有趣的是,盤手串這種中年男人愛好,已經(jīng)在小學生中開始流行開來。
一段媒體拍攝的視頻顯示,幾個小學生在盤手串,“基本上人手一串,一個班大部分人都玩這個,上課盤,下課盤,比較解壓吧,這樣盤來盤去的,聲音聽著很舒服”,一個小女孩說。
記者問:“你們有壓力嗎?”一個男孩說:“其實壓力很大的?!币粋€女孩回答:“全都在內卷?!?/p>
一位家有小學生的朋友告訴我,她家小朋友所在的學校,也正在流行盤手串,說不定這已經(jīng)成為全國大城市流行的“手指運動”。
小朋友有壓力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這個學期開學,我所在的城市中小學生家長都在傳有幾個學生跳樓。各大城市盡管都沒有公布相關數(shù)據(jù),民間卻都流傳著各種版本的故事。網(wǎng)課時代結束,孩子們又回到了往日的競爭節(jié)奏。
和中年男人的所謂“修行”相比,小學生盤手串當然更單純。他們著迷的是那種單調但是不失悅耳的聲音,手持的顫動,讓他們的心神短暫從課業(yè)中的解脫出來。在上課的時候,他們可以無聲地盤,而在課間,一個班級盤手串的聲音,就像是在演奏交響樂。
和盤手串相比,更讓我驚訝的是小學生們所用的語言,“其實壓力挺大的”,“全都在內卷”——是的,他們真的使用了“內卷”這個詞。這意味著“內卷”已經(jīng)成為真正的全民詞匯。
這讓我感到困惑。小學生有壓力,這讓人擔憂;而他們已經(jīng)失去自己天真爛漫的語言,用成人的口吻來談論自己的遭遇——這意味著某種復制。父母所面對的教育壓力,并不是傳導給孩子,而是復制給了孩子。
傳導和復制有很大的不同。所有的壓力首先都是父母的,在向孩子“傳導”的過程中,意味著更多的溝通,也意味著孩子以自己的方式來吸收和轉化壓力,這是教育的正常形態(tài);而在“復制”中,孩子們承接的只是來自父母的焦慮和不安,原封不動地保留。
圖/圖蟲創(chuàng)意
這可能是盤手串這樣的行為能夠在校園流行的深層次原因。孩子們不但從父母那里“復制壓力”,也復制了應對壓力的辦法——不斷重復的、無意義的手指動作。
任何社會的學校教育,都會有來自同伴的競爭性壓力。但是,壓力可以是良性的,也可以促使人保持一種開放和接納的態(tài)度。
真正讓人擔心的不是壓力本身,而是應對壓力的方式:當更多的“復制行為”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意味著壓力的某種再生產,它會原封不動地傳遞下去,甚至會被開發(fā)和利用,而不會被順利消化。
在中年人和小學生中間的“年輕人”,最近也開始流行一種類似盤手串的行為。多家媒體報道,全國大城市的的寺廟最近都很紅火,前去“燒香拜佛”的都是年輕人,媒體稱他們“在上班和上進之間選擇上香?!?/p>
年輕人去寺廟,絕大多數(shù)都和信佛無關。他們不會去讀《金剛經(jīng)》原文,也不知道凈土宗和律宗有什么不同,大雄寶殿前的對聯(lián),也未必能讀懂。他們喜歡的只是去寺廟本身,喜歡在紅墻那里拍照,到大雄寶殿磕頭,或許內心有虔誠的一秒,祈禱自己考公務員、考研順利。
現(xiàn)在的寺廟,提供了一種整體的適合拍照的“美學場景”,有些寺廟聰明地推出了咖啡和茶服務,能夠賺得更多。與其說他們去寺廟是一種功利目的(求佛保佑),還不說是一種消費行為。
寺廟賣各種東西,手串,文創(chuàng)產品,乃至一些看不懂的保佑符,這些東西價格不一,有的相當昂貴。但是,寺廟真正提供的商品,還不是這種有形物,而是一種叫“解脫”的體驗。
只要去寺廟一趟,就能短暫地把自己從“日常生活”的壓力中抽身出來。很多寺廟門票都很便宜,因此,這種叫“解脫”(或者“對解脫的幻想”)的商品并不貴——人人都能買得起,也都能有所回報。
攝影/浩嘉
年輕人去寺廟,表面上是去尋求“解壓”的(從“煩惱”中解脫,獲得“大自在”),實際上,他們中的很多人,未必真的有壓力,也未必真的相信拜佛能解決實際問題,他們所參與,其實是一種“壓力”的生產:拜佛共同體,就是一種身份的確認,也是壓力的確認——原來大家都有心事想向佛祖訴說。
人們從寺廟里獲得的感受是雙重的。一方面,是“真解壓呀(我已經(jīng)把煩惱告訴了佛)”,另一方面,則是確認“原來這么多人都在受苦”,這就是新的壓力的來源。一個經(jīng)常向別人訴說自己是如何從寺廟獲得“自在”的人,毫無疑問正生活在一種新的束縛之中。
就這個意義上說,成年人(包括年輕人和中年)經(jīng)常把“內卷”掛在嘴邊,最終不但不會解決內卷,只會在半認真半消解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內卷彌漫的氛圍。“內卷”和各種應對“內卷”的方案,都正在變成廉價消費品,正被無限量復制。
在小學生一邊盤手串一邊談論“內卷”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這種復制。無聊的成年人,正在無意識中傷害下一代。這就是我從“小學生盤手串”中看到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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